AKA猪大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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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小楼十八陈酿】江湖流1-2(无情/群像)

  《江湖流》
  第一章
  汴京的雨,稠稠密密,稍不注意就淹到腿子来。
  淹得苦痛巷只剩下一个人——许小卯。
  许小卯的脖子夹着把破伞,屁股蛋浸在水里,往神侯府的墙尾巴上画个朦胧形状。雨给冲掉了,他也不搭理,继续画。兴许是许小卯这个人物太小,雨却太大,竟然没人来撵他。
  忽的,有一只手伸出来摸了他一把。 
  一只温温的,热热的手。 
  许小卯木木地抬起一只眼,看到脖子上套个银蛇项圈,和一个瞎女人。 
  这个瞎女人自顾自朝他靠过去,等一把好伞罩在一把破伞上,她才说道:“雨是水流到街上去,江湖是人走到道中去。”
  
  许小卯被她的一双热手摸得脖子发凉,冷冷道:“不许摸。” 
  她不理,续道:“雨一大,人就会变多。人多了,路就变窄了。路一窄,江湖就贴着人走。” 
  “那这关我屁事?” 
  许小卯说完干脆缩进水里,让这个瞎眼的摸不着。 
  “是小堂姑姑说的,我也不知道。”瞎女人答道,又笑了笑。 

  她虽然瞎了,眼睛却很黑,睁开眼睛的时候,酒窝又有七分深,便显得她像一朵细小茉莉般的甜和美。许小卯因此没有动。 
  她的手指继续探出去摸一摸,把握住许小卯的脖子、耳朵、脸颊、鼻子,又松开。
  “我叫幻霞。”她说道。 
  她柔软的声音能煽动的,还有一记巴掌。她打出去,受得很痛,因为她的指甲刮了一层皮肉,手掌也浮起了一座热腾腾的小山,可是她仍在笑。 
  许小卯这厢被幻霞抽得转不过脖子。 朦朦胧胧的,正要发作,眼前又晃过一个寿桃,一截把手,连着云钩九环。 只来得及听见她低声道:“你画这个,这个好玩。” 
  那个瞎女人就已经慢慢转了个方向,往神侯府的台阶移。 
  
  
  幻霞进神侯府的大门倒没有怎么折腾,她拿的小堂姑姑的拜帖。 
  人可以金不戴银不戴,但最恨不发财。滇川江浙,乃至汴京城的财路都有马帮的大手笔。不作奸犯科造反抗上,官家乐意,百姓乐意,神侯府不会挡别人的财路。所以马帮的姑姑和神侯府关系还算过得去。 
  小堂姑姑如是说道。
  小堂姑姑又说:既然只是姑姑,伸手不打笑脸人,见面就是三分亲。 
  亲不亲的幻霞看不见,她只觉得冷。 
  轮子滚动的声音很冷。 
  脖子上的银蛇项圈也很冷。 
  像一杯冷掉的茶水在靠近。
  那个腿不好的来了,幻霞默念道。
  
  
  两人相对而坐。
  幻霞的指尖跳动着,摸到了热的杯子,她按了按茶盖,好像满意。她面对无情,开了口,“小堂姑姑让我拿来这个,给诸葛老大人。她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,所以会明白。”
  幻霞把手里的寿桃鼓举起来,九环偶有互相敲击,叮啷叮啷的,还算喜人。 
  无情扫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,除做工较一般孩童娱乐用的太平鼓更精细之外,表面平常,晃动起来轻重没有差误,不大可能有机关。 
  无情淡淡回道:“世叔生辰将至,小堂姑娘有心。” 
  “确实是一个大礼物。”幻霞笑得懒散,“我们知道你是四大名捕之首,一向很会查案,但是这次我们不要你查,你看着就行了。” 
  无情脸色依旧淡淡,道:“盛某不看不精彩的戏,也不抓没有案底的人。” 
  “三个女人一台戏,我们有好多女人唱戏,就是好多出戏。你来小甜水巷看看嘛,就知道精不精彩了。”幻霞眉容揶揄,手臂稍后支着,她的酒窝变浅。
  
  “去过。”无情道。 
  “如何?”幻霞道。
  “一般。”无情无情地道。
  “你不行。”幻霞冷酷地道。
  “你知道?”无情回道。 
  
  幻霞转而又坐了会儿,无情喝着茶等她往下说。 
  她的耳朵听不出来面前这个男人的心绪变化,于是评价一番,“你还没有小石头好玩,无趣。” 
  无情此时心中如碎石轻坠。 
  他有了一个结论——王小石已经回到汴京。 
  被眼前这个人。
  无情的呼吸变得更缓一些,像在水里摸一条小鱼。
  
  
  那支太平鼓被幻霞丢开,云钩晃了一下,闷响了几声。瞎女人尖尖的手指头往前直探,定定的,隔空感受着什么。他的鼻息比幻霞的要重,所以幻霞听得到,因为他没有修内功。
  在无情说下一句话的时候,幻霞才拢了手指,合在手心里,慢而有力。
  雨势渐渐如粗针,胡乱钉入厅门门口。一双紫色布鞋湿得更湿,一双白靴干得更干。
  风大雨大,不要留客。
  
  无情正视着她,简单陈述道:“你不是马帮的人。并且,你们到汴京,有求于我。”
  “那是自然。”幻霞道。
  紫色的鞋头向下一点,贴着地面,看着白色。
  “跛子骑马,会摔个半死。瞎子,连马厩的门都摸不到,马帮怎么会收留我呢?”幻霞淡了脸色,无神的双眼与无情的眼睛放在了一道,四只瞳孔同样黑漆漆的。她的声音又忽的天真起来,“是吧,大捕头。”
  无情的手安放在轮椅扶手上,神情透着一种静态。汴京凄厉的雨,是下不完的。他直接点出,“这里是神侯府,你走进来,只有告知我的目的。”
  幻霞随着穿堂风偏了头,银色的蛇圈缠在她的脖子上,冷冰冰地审视对面的人。她对无情的回答满不在乎,正如她所说,无情是一个非常无趣的人,除非出手杀他、骗他感情,他不会有任何值得新奇的反应。她曾经听过一个奇谈,有些人是石佛投生,才能如如不动,无心无欲。这人听起来倒是个死水潭,风起波不动,恨意宁静。
  她在一片寂静里轻声喃喃:“你会来我们这里。”
  会不会,去不去。
  已知的问题不需要再问,也不需要再答。无情心下思索,早已笃定小甜水巷此行必不可免。
  
  
  幻霞却开始自问自答,
  “何以见得。”
  “为了,一个死人。”
  王小石在她的手上。
  她们会掀起一场风波。
  
  
  与此同时,无情的眉心紧了一紧,小楼还未收集到这些人的情报。她们隐身在花街柳巷,各色人等鱼龙混杂,极有可能平日里伪装作无名流莺、山郊野民、水上渔家等,踪迹难以搜寻。又或者,是长年累月蛰伏城中,一朝而动。
  这是一种危险的连锁信号。
  
  
  幻霞在无情的眼睛里走到了门口,她抚着门板,对无情说:“雨这么大,你可以帮我拿我的伞。”
  她其实说不准这个男人会不会俯下身子低了头去捡一把伞,只是她一向很大胆。
  所以无情出手的时候,她的表情变了,幻霞像一根薄薄的弦在崩着。即使“暗器明发”,她也看不见。
  她不相信人。
  一枚飞镖打中了放着的伞,伞面画着半圆,准确地轧到了紫色的鞋面,幻霞感受到了脚面上的重量。
  无情的举动很无情。
  他用暗器推了一把伞。
  非常简单,并且是他擅长的方式。
  
  
  幻霞瞬间松弛下来,这是她能够接受的方式。她接下来的口吻好像在扯家常,只是酒窝变得很深,好像是想起了很好笑的事情,所以她很开心。
  她说:“听说许小卯因为画了你的轿子,赔过你七文钱。”
  又说道:“淫魔老孙的琴匣被他画了一下,要了他一两银子,结果请他喝了三百两的花酒。”
  接着转着弯说:“明天晚上。你问许小卯,他会认识路。”
  无情静默不语,只在幻霞说到“淫魔老孙”的时候,神色变了一变,一丝揶揄和轻快一闪而过。吃瘪的不是自己,总是比较好。而熟人能吃瘪,说明还活着,并且一如既往地活在风口浪尖上,一身武功还可以顶着用。他的想法很不客气,他对熟人更不客气。
  
  
  忽的,幻霞听到了马蹄在地上踢踏的声音,于是她不愿意说话了,只想走。
  她又走进雨里。
  带着她的一把好伞。
  雨如同顺流的潮水汇集在一个圆圆的伞面,在每一处屋檐底下团团转着,黑的天,白的雨,紧紧地卷着她,将要一起流到波涛深处。
  
  
  无情被留在大厅里。
  敞开的厅门挂着雨帘。
  他坐在轮椅上。
  雨珠飞溅,在射出的飞镖上映出一道寒光。
  无情的飞镖撞上了一块东西,也是金属制的。同性相吸,便和它一起,啪嗒啪嗒,滚着抱成一团。轮椅在透明的雨中碾着波纹,有那么一根线混了进来。一根线被他斩断,怅然地跌落在水里,身姿柔软地流走。
  被一只长满茧子的、年少的手匆忙截住。
  这只手别着一根线呈到无情面前,他的眼神熠熠,另一只手斜着一把大伞。
  陈日月今时今日已经长得像柳枝抽条,一夜一夜的窜,从这里窜,那里窜,窜到雨里,举手投足间,看起来不大像童工了。
  他站在无情身旁,又把头警惕地转了几圈,愤愤道:“公子,会是什么人这么大胆,竟敢在神侯府内作祟!”
  无情摇摇头,并未多说,只让铜剑把飞镖和那把钥匙捡起来,又仔细捻了一下那根线。崩紧的时候尖锐硬韧,松开时柔软平常,看起来和坊间妇女用的绣线没区别。
  只过了一眨眼,这雨便打得陈日月肉皮发疼,想到公子也在挨打,忍不住道:“外面雨大,公子,我们进去吧。”
  无情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的手心,道:“最近先不要练剑,伤口一时半会好不了。”
  抽枝柳条闻讯摸着柳条,低头猛看,待摸到血了,这才吃了苦瓜似的,瞧着他们公子。
  只见他冷冷扫了眼某个方向,道:“这根线很锋利,落在你手里的时候,那个人还没有松手。”
  斜着伞的人眉尾垂下,惊疑不定,又在脑子里窜着些古灵精怪的鬼点子,带着脸色也变来变去,如同五颜六色炒青椒。
  无情的轮椅离伞远了一些,他看在眼里,面上和缓,对铜剑说道:“先进去吧。”
  
  
  
  许小卯还在画画。
  他才没有画那个瞎女人说的鼓。
  他画的是一个灯笼套一个灯笼。
  长、白、圆。
  没有什么意义。
  
  
  雨打得狗都睁不开眼睛,所以许小卯闭着眼画,他在幻霞出来的时候只听到马的轻嘶。
  有两道高高在上的视线描着他,他转过去看,只看到一个人坐在马上剥花生,干巴干巴的,人是,花生也是。
  许小卯心想,下雨天出来的神经病真他妈多。
  然后他瞥到了一双紫色的鞋。
  幻霞很着急。
  幻霞要上马。
  
  许小卯突然觉得这双鞋很好。
  紫色的。
  没有图案。
  
  
  幻霞摸到了马鼻子,挪了挪位置,举着伞,闭着眼往上伸出手,她笑着说:“他明天来。你怕不怕?”
  那个人把花生丢进许小卯微张的嘴里,若有所思地道:“我看你蛮想吃的。”
  旋即握住幻霞的手,让幻霞的裙子飞起来似的,快要铺满了马背,故作老成,道:“明天的忧愁有我的马来愁,他又不会骑马,我不愁。”
  幻霞刚坐稳,霎时间,一支笔就凑了过来,有一只弱不禁风的手扑上来捉住了幻霞的鞋。
  马的主人不言语。
  许小卯盯着紫色的鞋,嚼了嚼干巴巴的花生,笔尖刷了点脸上的水,正兑匀了颜色。
  幻霞笑得很温柔,像遇上了一只嗷嗷待宰的鸡。她听过怎么杀鸡比较快。
  一道银光划开了她的脖子,出了躯壳,拧在她的五根手指上,剑身穿掠摩挲着,蛇一般的冷和快。
  她的剑明明很软,此时却很硬。剑尖竖在许小卯的后脖子,乱糟糟地割。
  割许小卯的头发。
  去毛,应该是第一道工序。
  不是的话,也不重要。
  “你要画我的鞋。”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,不是不开心,也不是开心,只是像大殿上慈悲的观音塑像一样,张着目,俯视着许小卯,她在看,看不见的人。
  她语气夸张,口吻却越发严厉,道:“你觉得这样有意思,因为你想画我的鞋。你没有问可不可以,因为你想要。你好自私啊,许小卯。”
  许小卯对着她的脸,笔尖顿了顿,眼睛眨了眨,不是很敢再画。
  幻霞笑得弯了眼,摸索到许小卯半阴半阳的后脑袋,轻柔地摸了摸,低声道:“我的鞋迟早会脏,你的画迟早会丢。你不如考虑一下,把你的画刺在我的脚上。只要我活着,就是你的画。”
  许小卯面色凝重,迟疑地看看下雨的天,看看积水的地,又痴呆极了,宛如被惊吓死了。把画笔伸到怀里的颜料桶里,舔了一口紫色,脑门上涂涂,突然间眼色一变,飞快的往幻霞的鞋子上涂了条紫蛇,随即奔走。
  只留下一句拐出了乡音的——“你想得美。”
  
  
  幻霞拍了拍马屁股,把脸倚在软剑上,乖乖的,没头没尾的说。
  “小堂姑姑。”
  “他真的会。”
  “他真的会骑马。”
  
  
  
  王小石的屁股坐在椅子上。
  一天了。
  他肚子里不饱也不饿,喉咙不干也不渴,只是脑子不太清醒,一切都被拿捏得很好。
  窗户是关着的,雷劈得震天响,他迷迷糊糊间听到有很多人的声音从耳朵溜进来,口音不一,听不出来是哪个门派的人。唯一能确定就是这种能劈死人的雷,下得会淹到小腿的雨,只有汴京能出产。王小石以前就蛮喜欢下雨的,既不出门挨人的打,也不出门挨老天爷的打,还能猫在他的店里掰馒头,想想明天能吃什么。
  如果不是意外和必然,他不会离开汴京。
  如果不是路上遇见一个盲女,他也不会回来汴京。
  王小石还是蛮惜命的。
  那天帮幻霞拔了刺,他就挨了老天爷的打,后边不知怎的,总挨幻霞的打。弄坏她鞋子,对不起她,挨打。送了鞋子,蛮好的,就被药倒了。王小石清醒的时候,总结了一番,他缺点生人勿近的冷气。可以和无情同冷血喝顿酒,沾一沾,吸一吸。
  
  
  他暗暗聚了一股劲儿,试图排排药。耳朵留神听外边的动静,突然听到了“那个棺材”、“顶油锅了”、“傻子才接”的字眼,疑心是进了什么黑吃黑的局里了。
  正想再听听,自己从椅子上溜下去了。
  软的滑不溜秋。
  有一股异香爬了进来。
  门悄默声的开了。
  幻霞坐到椅子上,对王小石说:“鞋子不错,长得还可以。”
  王小石看着她在动,心下觉得她对这个屋子很不熟,像临时弄来的。
  他躺着,平静的问道:“你确实想杀了我?”
  面前的盲女调整了坐姿,双腿自由的外摊,鞋头翘起。她不笑的时候,上唇和下唇粘在一块儿,凝住了。眼神空洞,脑子在发呆,人很痴呆。
  
  
  过了很久,她才敷衍,“嗯,因为你杀了傅宗书。他的一个儿子雇了我杀你。”
  “你是我的第一单业务。”
  她的语气高看了一眼王小石,令王小石莫名的不好意思。
  他只迷迷糊糊觉得幻霞越坐,他的脑子越不灵光,讷讷道:“可是你们好像还要拿我做点什么。你杀人的价格还额外包这个吗?不太划算。”
  王小石听见她回答:“除了今天,其他的,只有杀你这件事不是意外。你可以完全当成巧合,也可以把你自己当成一个工具,点东点西点到你,顺手就拿来二用了。我们只是为了解决一个大麻烦,没有那么复杂。”
  王小石躺得神色倦倦,边听边记,眼皮子都快合成一条缝,还问:“所以你的意思是,你欠了别人人情,所以今天出去办事了?”
  幻霞每一截的尾音都拖拖拉拉的,她说:“是啊,你话好多哇,小石头。”
  王小石仿佛知道自己被嫌,“小石头”仨字一断,两眼一翻,直接睡死了。
  幻霞依旧痴呆着,石头做的一般。
  对她这个瞎子来说,点天灯才是灯,所以房间里漆黑一团。
  
  两个活人,一个坐一个躺。
  只有门外有动静。
  
  
  从最高一阶的楼梯探下去,灯火通明。
  没有桌子,只有吊起来的床。
  有一匹马在楼下,马上的人干巴巴的坐着,坐在马上。
  干巴巴的小堂姑姑。
  很瘦很小,顶多,十四。
  眉眼高高。
  楼下除了她,还有个男人,在掷骰子。三颗骰子在他的手里被捉起,摇一摇,随手丢进碗公里,几声嘎啷,骰子和碗壁不停的撞,旋即停下,露出三个点数。
  这种无聊的游戏持续了有一会儿了。
  
  
  
  小堂姑姑琢磨了一下,打断了他,“有一点我要跟你讲明白,我出了钱,是看这里的女人都漂亮,不代表我跟你肝胆相照。你断不应该拿我的名头搞这么大的阵仗,提前暴露四六六所有人。这下可好,我的钱都白花了。我还指望她们继续帮我收集情报的。”
  小堂姑姑哼道:“再说了,来汴京给你上一次坟,你还配不上这趟车马费。”
  男人眼波婉转,斜倒在一个两长两宽的硬东西上,轻声慢语道:“小堂姑姑,你有私心,我也有私心。这不是现在接了个大麻烦,得找个厉害的人来接盘么?神侯府就是现成的。再说了,我们就这么几个人,没了再找就是。反正迟早也是要上台面的,晚上不如早上,现在可是不花钱的宣传。”
  小堂姑姑笑得露出两颗虎牙,“得寸进尺。”
  突然她的眉眼又高了些,冷峻丛生,她也轻声慢语的问:“你确定四六六不会出事?”
  “一家独大,两家独大,都不是上面想看到的。我们和六分半、金风细雨楼闹得越大,狗皇帝越高兴。”张苦答道。
  小堂姑姑抱着马脖子,闭目养神,许久才问:“张苦,大麻烦在哪?”
  张苦从善如流,吊了吊一对眼皮,指指他自己趴的地方.。
  原来是一副,没有棺材盖的烂棺材。
  
  
  
  第二章
  今晚的月亮,有时暗,有时亮。
  有一些光照在脸上。
  张苦有一副慈悲的菩萨相,只眼角长了一颗哀戚的痣,所以一旦看清楚他手上的动作,就会发起一顿恶寒。这灯笼飘来飘去的阴影揍在他脸上,像丑陋的无常老鬼。无常老鬼从棺材里提溜起一团皱巴巴的骨肉,头没有头,手没有手,只依稀从这个那个的轮廓里突出了一个巨大的高高隆起的肚子。
  只有肚子是“完整”的。
  很粗很粗的鱼线缝上的肚子,漏出很多肠子,一群蛆在死掉的肉上扭来扭去,活起来。
  蛆虫顺着张苦钻进鱼线缝里的手爬,爬得他满手都是,他似乎也不在乎。
  他只把那个肚子像扒柚子一样扒开。
  他掏出来一个死婴。
  张苦神色大宽,甚至恶趣味的把手上的小东西一条不落地抖在死婴身上,装进盒子,锁起来,甚至用一块喜庆的红布裹好。
  张苦在想,在盛崖余那双死腿上,这些玩意儿是不是也能活。
  他平生活得不是很顺,所以也没想过别人要顺。惨一点,不好给自己心里交代。最好比他惨很多,他还能勉强满意。

  
  缰绳一提,马腿子退后两步,小堂姑姑的身体缩得像一条崎岖的线,她瘪瘪嘴,嘴唇却不由自主得往上挤,挤得瘦瘦的下巴顶出了很不像样的双层纹。她很嫌弃张苦。
  “你用手扒,也太不干净利落了。”她说,“上次是我擦的地。”
  张苦张了张手,笑着往马毛上抹,还举高了手吓唬她,大人哄小孩一样。
  她更加嫌弃了。
  小堂姑姑冷着脸发号施令:“反正这副棺材你要处理好,哪怕扔也得给我扔进去神候府。这条尸,来头可不简单,现在已经惹了一身骚,别把屎盆子也扣过来。谁接的,那就得让她来负责。你呢,抓紧时间扔个骰子,是炸油锅,还是封七窍穿铁鞋,”她拍了拍屁股底下不安分的马儿,“老天爷来定。”
  张苦晃了晃骰子,随手一扔,看也不看,又懒懒散散地坐回去,迷迷糊糊说了俩字,“懂了。”
  
  
  小堂姑姑看了,还是嫌弃得很。
  她喜欢快人快刀,决绝的人,决绝的刀。
  每当大而肥美的月亮升起来,只到一半的时候,她就会想起一把刀和一个人。
  一个死去的人,一把封鞘的刀。
  她在马背上,和月亮靠得太近,以至于怔怔看了一息。英雄谢幕,也不过是一轮大而肥美的月亮忽远忽近,最后被一点白日天光罩住。江湖榜上人数有限,今日再见就是明日无影。
  楼外多而茂盛的叶子飘飘然掉下头来,穿堂风冲到了小堂姑姑这里,她生死相依的马儿就踢了回去。
  小堂姑姑猛吸了一口气,她年少又沧桑的头颅昂得高高的,像一根滚钉,就这样撒进汴京突然晴了的夜里。
  她要去找人算账。
  她的仇从不晚报,从不少报。
  正如她的一腔意气,死生不下马。
  
  
  
  在这场稀稀拉拉下不干净的雨里,也有两个人在动。
  一老一少,一丑一美。唯一相同的,就是手法一样的好。好绝了,妙极了。能多用一刀,绝不少一刀。杀一个人能杀到四十二天才干净,那就不会让你在四十一天的时候就咽气。
  他们是替蔡大公子来要一个公道的,一个不死人的有分寸的公道。
  怪只能怪,五匹珍珠马,其中一匹送来的时候,明晃晃的掉了一根毛,叫大公子蔡攸不高兴。因为马帮孝敬得好,所以留情。也因为孝敬得太好,所以小惩大诫。
  选的是只能从这条路走的人。
  任劳任怨这两尊酷吏站在雨里,路是湿的,人却是干的。
  雨怕任怨,不敢掉在他身上;任劳则是近来把自己的嘴皮子又片了一遍,缝了一遍,丑得吓鬼,更别说是雨了。
  
  
  
  对面来的人也是干的。
  因为他在轿子里。
  这顶轿子悄无声息地走着,和任劳任怨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  任怨看到轿子,眼皮子和平时抬得一样高,他只迅速瞥了一眼任劳,又仿佛不善交际,有些青涩,斯文地道:“大捕头好雅兴,出来赏月了。”
  无情道:“公务在身。”
  任怨见轿子里没其他动静,便淡然道:“正巧,我等也还有公务在身,先行一步。”
  
  
  任怨一向很沉得住气。
  无情的出现,代表着刚练出来的暗哨都报废了。
  他们在这条“必经之路”上等着,等一个女人。
  却被一个男人看到了。
  神侯府的小楼看到了这些人。
  看到了就是没用。
  今日运气不佳。
  任怨嘲弄地想,蔡大公子满意不满意是其次。
  马帮的小堂在打他的脸,他在思考到底是谁需要喝上一杯铁水了。
  畜生多疑的时候,它的脚步是会慢上那么一步。
  小堂姑姑想的确实没错。
  任怨对除他以外的人都生了疑,包括任劳,但他不会慢,他的定力超乎常人,只会亲手剥了小堂的皮。
  
  
  
  他被个丫头片子摆了一道。
  任劳的头垂得更低,他的眼睛怒得发亮。一股活血涌来涌去,敲着他的天灵盖,他兴奋得想出了第五十三种刑法,两边的颧骨也跟他的背一起凹下去。任劳心头涨得鼓鼓,脑子更加清明。跟着任怨消失在这个岔路口的时候,他嚼了嚼他的一颗门牙,看着无情那顶轿子也同样离去,甚至还可以罗列出以下迹象——
  无情救了小堂姑姑。
  神侯府和马帮有往来。
  马帮想换个主子。
  蔡相可以生气了。
  
  
  
  无情坐着,许小卯蹲着。
  他们都在轿子里。
  许小卯攥着无情的一枚镖子,低头研究画什么。
  无情表情淡淡,在研究他。
  许小卯的手腕很灵活,将镖子翻过去的时候,他的骨头转得更快,角度更大。他的呼和吸,慢到近乎没有。
  无情没有内力,可以听不见许小卯。
  任劳任怨两个人有内力,不能听不见。
  但许小卯没有被发现。
  要不是会吭声,他得被归类成死人。
  无情第一次见他,转头就查了他的户籍。几十个练家子打无情,不打这么大一个的许小卯,很奇怪。
  许小卯不是个黄金户,是个黑户。汴京户籍登记造册的工作向来细致,很少会出现这种差错。无情让崔三走了一趟。
  追命像说评书似的,往外倒:二十多年前,江湖上有一伙雪山下来的盗贼,长年训练龟息之法,把身体练得掌控自如,入室盗窃或杀人或淫人妻女,无声无息,做了多桩无头悬案,后来被“捕神”刘独峰找出蛛丝马迹,才顺藤摸瓜把老巢一锅端了。
  许小卯和这伙人的身体特征基本一样,关系似乎不浅。
  可又是谁把许小卯放在汴京里避过刘独峰的耳目,又让他招摇过市?如果想图谋不轨,许小卯却只会画画,没有习过武。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?
  这是一种没有理由、没有多想一步的行事风格。
  无情心里生起一种奇怪的感觉——在他的对面是个疯子。
  
  
  无情按下轿厢里的一个地方,轿子便向左行去。
  幻霞,是个烟雾弹,她也知道她是。
  小堂姑姑差人用线送来的那把钥匙。
  不止是要叫他看,还要叫他了了一件事。
  这件事,不仅不能报官,还需要暗里查。
  无情敲碎了钥匙上的寿桃,拿出了一张字条,上书——“今夜戌时三刻,苦水铺岔路口向左,四六六。”
  很有鸿门宴的意思。
  他一来,就遇见任劳任怨。
  心下了然,是叫戗儿的戗鞭悬点。(叫爷爷打乌龟)
  小堂姑姑在逃。
  
  
  
  无情想到此处,低了头。
  对上了一张脸。
  许小卯的脸。
  许小卯画好了,照常排好七枚钱,把镖子一起递过去。无情把东西收回,只闻了闻铜钱,上边有浆糊的味道。
  他暗道,棺材铺。
  是个棺材铺,连着义庄,藏一个死人,行得通。
  许小卯瞧见无情闻钱,抱着胳膊摇摇头,叹道:这人也太穷了。
  他并没有动,也不想跑。他在花楼里看多了。男的嘛,你越跑他越来劲。所以一开始被陈日月塞进轿子里的时候,也没有一点挣扎。人就是根草,该往哪倒往哪倒。大多数时候,他选择会闭上嘴。他能感觉得到,无情是一把刀的深渊。
  
  
  雨终于停了,那白兮兮的月亮叫人一口给吃了,只剩下点黑芝麻,手上手下都暗嗖嗖。
  许小卯不开口。
  他一双眼睛兴致勃勃的,看上了一道机括。
  于是无情开了口。
  他问:“你住在苦水铺?”
  许小卯从顺如流,答:“我住棺材里。”
  无情瞥了他一眼:“苦水铺的棺材硬吗?”
  许小卯回想了一下说:“柳州木当然硬了。”
  说着又打量打量无情,道:“你也可以买一副来睡,比床便宜。”
  生人床贵,死人棺材便宜。
  许小卯这逻辑,无情倒是感兴趣。
  
  
  说的是苦水铺,他们去的,却另有他处。
  是苦水铺还要更三不管的地方——四六六。
  横着走四条街,竖着过六条小路,斜着淌过六个水洼。
  早年天火烧了这一大片,说是住的人都缺大德了,祸延子孙。人也就都搬走了,只剩下一些残破的危楼,很多年没有倒夜香的来了。
  没有人就是没有钱。
  没有钱,就没有汴京的人。
  无情和许小卯这俩人今天来了,算是给它开了张。
  
  
  黑洞洞的天里,有一栋细瘦的楼亮着灯笼,在风中摇曳着,招这顶轿子进去。
  有个男人却比灯笼还要摇曳,他的眼神很冷,手却轻轻的探出门口找无情。
  “来。”张苦看着轿子说,眼神已经穿透了轿子一般。
  和张苦那张好脸对应,他也有一把很好的声音。说话的时候,像一个慈母在招唤幼子。
  许小卯没爹没娘,还被无情点了穴,什么都听不见,完全搭理不了张苦这点“深情款款”的招待。
  无情听见了,所以动了手。
  “盛崖余,你好啊。”
  张苦像一尊落地雕花,坠坐在地上,只让一枚银光闪闪的穿云镖钉在他的头顶一厘。
  他悠哉悠哉地说:“我听说汴京城人人都说你很惨,但是在此之前,我亲眼没见过你,还不知道你有多惨。”
  “要下来见个面吧?”张苦满怀期待,催促道:“下来,下来,快下来。”
  无情回道:“我既然来了,自然是要见上一面。”
  张苦转而笑道:“我没想和你打。”
  “我只是有一个人要给你。”
  “来。”
  他转而沉了脸,冷冷的甩完这个字,便看也不再看无情的轿子一眼,懒懒散散地进去了,依旧趴在棺材边上,一副睡不醒的样子,低头掷骰子玩。
  无情把许小卯留在轿子里,自己坐着轮椅进去。
  
  
  
  他观察一番,楼下只有一副棺材和张苦一个人,楼上的窗户有被开过的痕迹,有人在上面。
  无情心道:
  有人。
  在上面。
  王小石在上面。
  有人钳制着他,他没有出手。
  
  
  “王小石就在上面,只是我怕你不敢收。”张苦漫不经心的说,“他中了蛊,是幻霞下的。他惹了她,她要他的命,不算过分。”
  无情并没有什么反应,这是意料之中的事。他面对着张苦,手指合在手里,一身浑白的衣服,倒像是披星戴月来给张苦吊丧的。
  张苦眼角又垂下了些,显得慈怜。他的手敲敲烂棺材,嘎吱嘎吱的响声像利爪挠着墙,仿佛两三声里散了架,就能招来凄厉的怨魂。张苦对着无情垂下手指,有气无力的说:“小盛,你看,这就是我要送你的人,长得好看。”
  轮椅动了,离得更近,一个很微妙的距离。
  张苦笑得眼弯弯,轻拍一记,登时棺材裂出了一个九散十三分的局面,只剩下一根木头丝连着,要掉不掉的。
  呀——呀——呀的,刺激着耳膜,好似群鬼争相恐后在叫。
  无情只觉得,听久了容易聋。
  张苦耸耸肩,道:“你看吧,我知道吓不着你。”
  
  
  无情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验尸布裹在手上,从两侧扒拉出来一点碎骨,刀口也很碎,是钝刀乱乱的砍成糜出来。手脚都已经没了,头也没了。只剩下一个隆起的肚皮,怀了足月,近乎临产,如今已经被人扒开,像一只剥了皮的空洞洞的鸡。他此刻犯起了胃疼,因为有股气从他的两肋里顶出去,把胸膛往下扯。他看着就对凶手生了怒,一口气呼不出去,不平不愤,因此他愈发的冷。
  他将这股气憋回了胃里。
  他的胃更加的疼。
  无情一边把手探进空肚子里找骨头,一边问张苦:“这位妇人是从广南西路一带来的?”
  张苦又没骨头似的坐着,闭着眼点头,“眼力还不错。”
  “你留了她吞在肚里的半副耳环,上面的纹路只有那里的人才用。”无情掏出一个小折叠盒,将这耳饰细细放进去。
  张苦终于有得笑了,“那叫耳坠。”
  无情没搭理这茬,瞥了张苦一眼,道:“你把死婴拿出来,想耍一些不好玩的笑话。以前在大石公面前闹笑话还不够,非得也在我面前当个笑话。一技二用,不如人。” 
  “你想说我不是人,我不生气。”张苦笑嘻嘻说完,身形一遁,他的气息离无情相当近,相当的赖皮,相当的不要脸。
  在屏息之间,无情手腕一转,破石一样的势,流水一样的静,两枚“飞魂针”,冷飕飕的钉进张苦的肩膀,好像腊月里的冰,冻住了他的琵琶骨。张苦倒毫不在意,他继续动了,变成废人或者活死人,他不在意。甚至还蹲下来把脸放在轮椅的扶手上,用一双柔柔的的眼睛往上看,又抚着自己的脸庞说道:“老盛,十年河东十年河西,大石公那里不够瞧,现在你说我够不够你笑哇。”
  “大石公杀错了我娘,我不在乎,他在乎,所以他欠了我一条命,不管是谁想杀我,他都会解决那个杀我的人。你想杀大石公么,盛崖余?”张苦又怔怔的说道,“你们这些人的不得已,每次都要别人的命来铺,铺完又要补偿,真费劲。直接斩草除根不就好了。”
  无情皱了眉,他并不喜欢有人靠近他,尤其是男的。于是用裹了验尸布的那只手里把张苦的头推开,红红白白的浆子流了形色鬼魅的男人一脸,轮椅还是干净的。他道:“你选择杀,有人选择补,路和路不同。”
  
  
  “你也是个没意思的人。”张苦说。
  张苦如游魂般起来,又如游魂般的变成正常人。他把一个红色盒子递给无情,又给了一张纸,上面摹了一块影壁,也画着一个寿桃状的太平鼓,道:“这个女人不是我接手的,也是竹竿上了猪笼船——横的竖的都走错了。具体信息我只知道这么多,她是苗族首领的小女儿,被汉人掳去了剥皮寮。剥皮寮到处都画着这个图样,路就难找了,你看着办。”张苦眨了眨眼,温吞吞的慢道:“听说跟‘毒沙射影能为祸,恶刺钩衣到处牵。*'的‘老得死’有关。”
  
  
  “老得死”就姓老,原名德司,今年才二十七八岁。因其嗜杀嗜吃人肉,江湖上多得是人不齿他,才蔑称老得死。这个人无情是知道的,六扇门一直在找他,不成想是躲进少民聚居的地方了。
  无情颇感此案棘手,广南西路民风彪悍,衙门官威聊胜于无,而且牵涉到汉苗两族,一旦处理不好,一场不死不休的恶战就来了。
  死的总是下面的人,或者是更下面的人。
  至于剥皮寮三字,闻声让无情眉心一跳,好恶的名字,那里的人命,只会多不会少。
  
  
  张苦别了别嘴,他这脸是慈眉善目,做这个动作,滑稽。他走远了几步,弹手一掷,手心里的两颗骰子像飞刃一般,利落的交叉出两道弧线,把无情手里的红色盒子切做两半,骰子却像吸铁石似的落在无情的袖子上。
  无情并没有拦他。
  无情看得到这个人,但不会动。
  相对的,张苦看他是一片空,但还要动。
  
  
  盒子一烂,里面的死婴连同蛆虫都“撒”在无情身上——一张鲛人网早已铺开包住它们。死了的人自然是不会动了,安安静静的躺着,紫黑紫黑的,只有无情的两只手掌大。无情的眼神变得有些波动。他的心总是比他这个人看起来的要软——如果这个婴儿还活着——无情突然想起了林邀德——他也叫金剑。
  张苦对此倒不作什么表情了,只觉得没有意思,搓搓了酸冷的手指,往楼上走。
  他对无情已经失去兴趣了。
  细细冷冷切切的话语便传进无情的耳朵里——“这些虫子好好用这个孩子养着,迟早你会用得上,比如王小石那儿。那两颗骰子就送你了,明早去小甜水巷找贺挽眉吧,早点问完早点了,她差不多可以死了。”
  无情宛如在看一场不关乎他的闹剧。
  
  他也留了话给张苦。
  “飞魂针你拔不出来,只有王小石能拔。早拔早了事,晚拔晚超生。”
  
  注:毒沙射影能为祸,恶刺钩衣到处牵。来自《隔帘花影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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