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KA猪大盗

世界上最快乐的人

【2019巍澜之升糖/12h】青山入我怀

赵小栓是个做阵前卒的,当得还算挺倒霉。打到最后,人都差不多死光了,盘算着和弟兄们往前突围。没成想,突进了主将堆里。这么不凑巧,就只能拼了。赵小栓拼得厉害,一身怪力挑人下马,刚用一把长枪结果了敌方将军的性命,下一秒就起了一阵黑雾,迷了他的眼睛,原来是十几根箭。扎来扎去,把他胸膛都扎成了个刺猬球。

 

个直娘贼的。

 

赵小栓木着脸,只来得及摸摸弓箭上的翎羽,他的血小滴泉似的,湿了他一手。当赵小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,他已经仰天倒下了。战场上烟沙乱飞,断肢横陈,左一蹄右一脚的,就当是给你埋了。

 

行吧,我死了也不亏,他想。

 

 

 

赵小栓躺着等黑白无常来拉他走,脑袋嗡嗡响,眼皮子越耷拉越往下,不知道躺了多久,四周都没声了。应该都死光了,他百无聊赖地想。弓背霞明剑照霜,自此音书滞一乡,就是这么个道理了。 

 

他又等了很久,直到一阵铃铛声叮铃铃的,穿到他的耳边来,快快的摇着,如火在焚。

 

赵小栓扒拉开一条缝,看见一个黑袍子。

 

今天是黑无常来拉我,他想。

 

他僵硬地扯出个笑,想跟黑无常套个近乎。最后瞥见自己身上那些箭,依稀想起来去年他和黄石榴他们去刨刺猬窝的事,这笑就转作嘴角抽抽。妈的,这就是报应来了,早知道就不去刨了,现在自个儿被扎成这个鬼样,还真挺难看。

 

 

 

那黑袍子等了一会,才拉着他动,他就昏昏沉沉地动。每每要昏死过去,这铃铛声摇得便越来越急,燎烫着狂摇,又如冰棱碎裂,一声接着一声,缓了又缓,停了又停。

 

不是悲,胜似悲。太复杂,赵小栓没法说出一二。他来人间十六载,春夏秋冬都还未曾看尽,这还是头一次感知到这种比悲还要更浓厚的情绪,实在耐不住。

 

寻常人伤心透了,顶多也就是将五脏六腑都四分五裂去了。这铃铛声可倒好,扎得他每一寸肉,每一根筋都跟着疼。轴着劲的自己苦,把他的骨头也摇得要一粘二粘的跟着去了。赵小栓感觉仿佛只要他的全身骨头贴住了那颗铃铛,黑漆漆的幽冥才有了一丝暖,止不住想去依偎。

 

他越听,就越不敢睡,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。

 

 

唉,这臭铃铛,吵得他死也死不安稳。

 

要是知道是谁摇的,他铁定要胖揍他一顿。

 

 

 

  

 

渺渺人间,一匹白马驼着一个死生未卜的少年,由一团黑雾罩着他们,踢踢踏踏上了昆仑山。巍峨的昆仑山无声地看着,万年不变的落雪涌动着眷恋与爱怜。凡人一生须臾一瞬,如叶飘零不返。若是可以,就让这片叶曾经落在这里,烧一刻风华正茂的灿烂。

 

一路飞奔,千回百绕,白马一歇不歇,最后停在大神木底下。停下来的瞬间,它化成一滴寒露,悄悄融入风中。马儿没了,马上的人自然要坠下,可那黑袍子却将他缩做一只木偶般,抢在手心。黑袍子不知道做了什么,霎那间,自四面八方轻盈盈送来天精地气,注入赵小栓这只木偶里。箭矢一点一点被消融去了,狰狞的破口仿佛被好好缝补了,留下淡淡暗痕。

 

赵小栓半昏半醒间,觉得舒服极了,又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塞入某个冷冰冰、黑乎乎的地方,用瘦骨嶙峋形容也不为过,他却用双只小小手抓住了两截尖环。这种从骨血里突然涌出的冲动,叫赵小栓宁死也不愿意放开手,能一齐下黄泉便下黄泉,到天地一线,到山海相连,去哪里都好。他与这瘦骨嶙峋的人,应该是天生要来互依互伴的,就像一粒沙跟着风走。

 

这番情景,若换个角度看,算得上极度吊诡。

 

黑袍子赤裸裸、白晃晃的胸膛被撕开了,筋脉血络,骨骼毕露。在这中间,盛着一个小小的赵小栓。这只怪鬼以血淋淋、白森森,来愈养一个凡人。仿佛十月怀抱同一个血肉相连的婴孩,赵小栓失的血、去的肉、丢的骨头,怪鬼都给足,给尽了他。他似乎对此颇有兴致,连白玉面上一抹笑都显得痴邪。万年前由某位神祗孕育而生的怪鬼,如今也回过头来,学会孕育他人。这是他想过,如今居然做到的。

 

只不过,待到将赵小栓养好,黑袍子又把他放入昆仑山的天池里头,涤荡清洗,极尽薄情。

 

 

 

 

赵小栓醒来的时候,刚爬出池子,一张脸就迎向十个头颅,直冲冲地横在他眼前,吓得他哽了一口唾沫。饶是赵小栓见过的死人不少,也没有见过这么丑的。面色赤黑,獠牙外露,虬发扎然,双目凸出,十分阴狠,可惜死法都一样惨,一刀劈纵两块脸。赵小栓暗暗道,就算是十殿阎罗也没有这么煞悚的吧?

 

结果一扭身,又被吓得一哽,旁边就是一张黑袍。黑袍子底下只剩下森然白骨,骨头甚至是残缺的,零零散散拼作一副骨相。赵小栓有些怀疑他随时会散架。

 

 

他想了想,掐了根草叼在嘴里嚼嚼,很是自来熟地问道:“兄台,我问一下,纯属好奇,不答我也行,想打人别打脸,我也就这张脸还值点钱,镇上的春花翠花可还苦苦等着我呢。这些玩意儿是你杀的吧?你打哪凑齐这些丑得天上有地下无的……妖怪?”

 

赵小栓也没指望黑袍子答他,刚想起来溜达溜达,就听见嘎达嘎达响,黑袍子用手骨扶合了下巴。

 

“地府有很多这般丑的东西。不听话,手伸得太多太长了,我就把他们都给换了。”

 

 

 

赵小栓在这句恶意满满的话里倒是品出浓浓的嫌弃来,真是个有脾气的主。不过,他嘿嘿一笑,在太阳底下跳了跳,自己的影子还在,看来这妖怪心血来潮还把他给救了。这样一想,眉眼又吊儿郎当起来,打趣道:“这些玩意该不是阎罗王吧?你要是把他们给杀咯,那我还真不用去孟婆那里报道了。”

 

黑袍子抬起头,空洞洞的眼眶对准了赵小栓,令他莫名觉得自己好像真说中了什么。

 

他说:“你确实不应死在三天前,无因受果,不符合轮回创设的初衷,更不符合“规矩”。既然不想谈规矩,我自然也可以不守信用,出手救你。不必在意。”

 

赵小栓听了个大概,地上大人物斗来斗去,到了地下还是斗来斗去,没差别嘛。他摸了摸脑袋,咬着一截从衣服下摆撕出来的布带缠了头,倍儿显精神。接着一掌拍在眼前这颗巨树上,好大的力气,把大神木都拍得一疼,缩得掉了一片翠绿的叶子下来,被赵小栓拿在手里玩。眼神懒懒,道:“那行,我就好死不如赖活着,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 

 

 

忽的,赵小栓侧耳听了听,奇道:“不过,你有没有听见老是有人摇铃铛啊?”

 

他瞧着黑袍子似乎警觉起来,这样说也有点奇怪,一幅骨架能有什么情绪表达呢?但赵小栓确实看出来了,黑袍子很不高兴。心下一转,他们那一块儿常说鬼怪不高兴人家说出自己的原型,这么不高兴,那肯定是了——他就是那个铃铛精。没想到看起来好好一堆骨头,居然还有这么个癖好,专门吵人睡觉。

 

 

 

“对了,劳驾,下山的路在……”

 

 “哪儿……啊?”

 

话都没说完,赵小栓还没来得及抬起眼,黑袍子就没了。

 

黑袍子一走,铃铛就没人摇了。

 

果然是个铃铛精。

 

 

 

 

现在轮到赵小栓摇了。

 

赵小栓摇摇头,自食其力,自己找路下山去。

 

 

 

结果,这山压根没路下去。或许得换个说法,是这山在留他。他走哪儿,哪一处的树木荆棘疯了似的长,萋萋芳草捧着挤着挨着,长得比赵小栓还要高许多许多。东南西北,四面柔软坚韧的墙似的,随风而动,来如多娇的女子,千呼万唤般把赵小栓给围住了。只露出个顶,一轮月立在上面,赵小栓一扬手仿佛就能摘下来。

 

可惜,赵小栓出了名的鬼精,他直接把住几根长长的草茎,结在一块儿,再如同套马一般,勾住最顶上的枝条,一抽一跳,一爬一落,又出去了。爬出去一个,他就又进了另一个围墙里。赵小栓血性一上来,不信邪了,一个接一个地翻过去。翻到最后,他累都快累去了半条命,骑在那一面草木造的墙上,豆大的汗珠把他身上的粗布衣都给打得湿透,他便也敞开两襟露出了肌理分明的胸膛。赵小栓遥遥眺望一棱又一棱的山峰,如老友相会,熟稔无比。

 

好像曾经有这样一双眼,看过它。

 

好像也曾经有这样一座山,看过他。

 

万古长青,竟与今朝同。

 

 

 

 

突然,无力的铃铛,远远地响了一声,浅浅的,像一块墨石上流下的一滴透明的泪,只会在一霎那间就被消融,毫无生命力可言。白白胖胖的月亮也仿佛染了墨,在一团漆黑里,赵小栓定神看着,他眯着眼睛,像一只迅疾的豹子找到了目标,快速奔向声音的所在,两两相应,在昆仑山里也回响着他的声音。

 

“喂——”

 

“铃铛精——”

 

“你没事吧——”

 

“我来救你了——”

 

“我来了——”

 

 

 

 

黑袍子软软地躺在地上,之所以用软来形容,是因为他一副骨架都散了。赵小栓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,但是他却不觉得有意思。他的心思灵敏得很,怕不是这精怪救了他才到这步田地。若是按能斩十个丑八怪的武力,也不至于惨成这样。啧,如果今天不是他在这儿,曝骨荒野也是可能的。

 

赵小栓手上抓住那件黑袍子,一展一铺,利落地将每根骨头都搂住搂好了,收进里边。还仔

细检查了,不差一块半根的,才打包带走。他一心想回去之前那颗树底下的池子里,那池子洗个澡,泡一泡,都能医得了他,怎么说也能医得好一个妖精吧,死马当活马医呗。

 

“我说你,救我干嘛!虽然有什么春花翠花的等着我回去,但我顶多也就死在战场上,多威风!我排队投胎还能跟前边的人吹几句!你这下好了吧,骨头都散了,以后做不成妖怪怎么办。我这么有责任心的人,可是得对你负责的。”

 

赵小栓一边跑一边碎碎念。

 

也不知道戳到这铃铛精哪条骨头了,轻轻而又缠绵地摇了一声,害羞了一般,整得他丈二摸不着脑袋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等跑到了那个池子,赵小栓也顾不得什么了,直接自己连人带衣服带骨头都趟了进去。怕骨头给水沉没了,赶紧自己先躺下,然后一根一根骨头往自个儿身上放。远远看去,也是成了个稀奇古怪的场景。一个少年郎身上,一颗头骨贴着眉眼俊朗的人头,长着茧子的手贴着手骨,脚骨、踝骨、腿骨枕着两条长腿,肋骨压着肋骨。赵小栓胆子极大,一心用自己拼成了一个他,一呼一吸之间,人一起一伏,一整个骨架也一起一落。

 

铃铛哑了声,不说话了,看来是被这赵小栓这等猛人的阵仗给吓住了。

 

赵小栓眼皮子越压越沉,也不理会那么多了,两眼一闭,合了眼就睡,睡他个天荒地老去。前几个月在战场上睡觉,哪儿都是死人堆,他就这里借这位老兄一只胳膊枕,那里借这位老兄一条腿当被子。人要是活着,遇见坏年头了,跟死人哪有区别,有人会把你当人看么?更别提跟鬼怪妖精有得分了,赵小栓可见过了,为了自己活命,把过命的弟兄拽着往前挡刀。战场上死了的人,秃鹫要剥他骨肉,活人要剥他外衣和银钱。这铃铛精还把他救了一救,算是挺好的了。

 

不知怎的,赵小栓睡晕过去前,还隐隐生出了点想把他一起带出去的恶兴趣,想拉他出去人间打打转。那家伙身上一股阴冷死寂的味道,一看就晓得没见识过赌坊花艇的做派。就是这铃铛精没有皮肉,看不见表情变化,要不然还怪有意思的。

 

 

 

 

一夜又过一夜,赵小栓依旧睡着,冷冰冰的骨架一点点地长出了嫩白的皮肉。新肉要长多久,将黑袍子重新变作人的模样,赵小栓也就睡了多久。 

 

睡久了,自然做梦。

 

梦境里稀奇古怪的,什么都有。

 

漫天大雪,遍地河山,皆来朝拜。赵小栓看呀看,觉得有意思。但是看久了,又觉得没有意思。他潜意识里察觉这个梦应该过了很久的时间,久到没法儿估算去了,一千年都只是这年头的末位。如同沙海的一粒沙,即使磨损了,也不会掠起风动。浩瀚磅礴如我,亘古不变如我。

 

可赵小栓却生出了极大的无聊,若他是什么菩萨佛祖玉皇大帝,他也宁可不做了。因他是七情六欲的化身,生来多情又专情。以情为先,为欲为重。他要想救一条冻河里的狗,那便奔去、冲去。他要是想笑,也从不吝于绷着嘴角。要是想哭,便放声四野,管什么狗屁男儿有泪不轻弹。嬉笑怒骂由我,自凭心意行走,赵小栓是快活的,天上地下唯一的快乐人。

 

 

 

 

不过最稀奇的是,他连铃铛精都给梦见了,能断定的原因,不就是那铃铛声在梦里也不消停。赵小栓对它熟得很。

 

作为一个旁观者,他模模糊糊看了个大概。

 

他跟着铃铛精走到了极其脏的地方,是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。刚转悠一圈回来,就看见铃铛精已经大开杀戒了。

 

赵小栓看了都咂舌,好凶!

 

一只只凶残的丑八怪聚在一起,小山似的淹没了铃铛精。铃铛精不为所动,等到它们凑近,才伸出两只手来,插进它们的脖子或胸膛。一撕一拧,脑袋就被摘下来了。跟剥花生壳一样,手速惊人。尸山垒着,血海漫着,在梦里赵小栓都觉得这粘稠稠的血都淹过了他的小腿肚,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脑袋和脖子。

 

还好,还好。赵小栓想,好在醒了之后没想胖揍他一顿。

 

好像是够了数,他掰着手指算了又算,围着这些大脑袋看了几看,这才满足了。一屁股坐在脑袋堆里,左挑挑,右挑挑。这个不行,丢了。那个好,又不够好,再丢。等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好的,把拳头当榔头,把大脑袋的大板牙硬生生给砸了下来,宝贝似的,擦了又擦,死死揣在怀里。接着再继续找,继续敲。

 

脑袋不够了,就又冲进丑八怪堆里杀。

 

 

 

赵小栓看着他从这边到那边,好不容易串成了一串大板牙,竟然忍不住鼓起掌来,可真是不容易。

 

这铃铛精举着这串大板牙就走。

 

赵小栓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,只又昏沉沉睡了去。有一只手拂过他一般,转而又消失。

 

 

 

 

在赵小栓没有看到的地方,铃铛精跑到了邓林,献宝似的,雀跃着把这串大板牙给了昆仑。这是他想到的,唯一能够靠他自己拿到的东西。

 

大荒山圣接过的时候,嘴角不免抽抽。但瞥见他指甲缝里的血污积得积重,把手指染出了十道弯月来,昆仑又微微叹了口气,仔细将这串大板牙收进怀里。邓林中有风吹动,簌簌地拂动树荫,昆仑闭上眼睛感受了一番,这神明背后的情与欲,倾泻着叫他坐立难安。在一瞬澎湃,在一瞬长留。

 

忽的,洪荒宇宙给了他些许模糊的预示——他是会陨落的。

 

神竟也不能长久。

 

 

 

昆仑睁开眼,便对上了小鬼王的一双眼睛,熠熠生辉。昆仑是夸过小美人好看的,但最好看的莫过于他的一双眼,含情目最动人,也最动神仙。

 

心念神动,邓林的风吹起的一粒沙,落在了昆仑的指尖。七情六欲,连同他的神识都已注入,甚至乎连这位神祗也不曾知晓,他便轻轻拂过。

 

这粒沙,仿佛将这一幕铭记。

 

 

 

 

待到赵小栓转醒,就觉得自己身上死沉死沉的,好像压了一个人。

 

泼墨的长发遮了他一脸,赵小栓把这个人挪下去,看见骨头上的皮肉长起来了,好奇起来,把那头发拨开,俯下身去看铃铛精的脸。

 

一看,惊了。

 

好一个小美人。

 

转而打量起来他的脸,寻思着说,确实还挺好看的。再一看,就和铃铛精对上眼了。铃铛精一动不动地瞧他,赵小栓耳朵有些热。他耳朵一热,心就快了。心快了,嘴就更快了。

 

“你长得怪……”赵小栓愣了愣,说道。

 

 铃铛精立马低了头,自觉委屈。以前是小美人,日子久了,现在就不是了。

 

但赵小栓接着补了句,“怪好看的。”

 

铃铛精虽然没有说话,赵小栓却从铃铛又响一声来判断,觉得好像心情不错。

 

 

 

 

既然心情不错,那就趁热打铁。

 

赵小栓严肃起来,借着一附一躺的姿势,同铃铛精说:“有件事我可能得再麻烦你,因为我得回去找我的兄弟们,毕竟我又死不了。你可能当妖怪不知道,人要行走江湖,就得有合法户籍,不能当黑户。要是被抓到逃兵役,我可真死定了。我怎么下都下不去,走到哪,这草啊树啊就长到哪儿,这下山究竟该怎么下呀?”

 

这铃铛精思考了一番,他听赵小栓说了总有铃铛声,但他并未听见。生怕有凶恶之徒胆敢擅闯昆仑山禁地,如同之前地府他放得松了些,让它们斗,斗得极险极恶,竟被钻了空子,叫它们玩了把戏,伤了赵小栓,他才干干脆脆把十殿阎罗连同整个酆都城都劈了。查看了之后,倒没有什么异常。缓缓开口道:“你下不去,是因为你的伤还没好,它们不让你走。”

 

“还这么人性化啊?”赵小栓纳了闷。

 

他又想起来别的,开口就问:“对了,你叫什么?”

 

铃铛精垂了眼:“巍。”

 

赵小栓指这山比划,“巍巍高山的那个巍吗?”

 

小巍眼睫颤了颤,应道:“是。”

“那我也告诉你我的名字吧!我的名字叫……”

 

话到嘴边,赵小栓突然有些泄气,察觉自己的名字土里土气的,心里飞快地想过几个赵大壮、赵铁柱之类的名字,觉得不行,只好假作若无其事地说:“我的名字,以后再告诉你。”

 

 

 

 

在小巍听到赵小栓的名字之前,他就已经把赵小栓照顾得很好了,但始终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
 

赵小栓近一步,他不见得讨厌,却往后退一步。赵小栓要睡着了,小巍也睡,可是却能感觉到有一双眼黏着他。

 

赵小栓寻思自己也不是什么人见人厌的人物,怎么小巍见了他比见了鬼还可怕似的。转而更去研究这铃铛声,等听惯了铃铛声,越发听出些味道来了。

 

他总觉得这铃铛精很在乎他。

 

只要他一出来,铃铛声就摇得快快的,有时憎,有时恼。但大多数时间,不管摇得快也好,摇得慢也好,欢喜竟占了全部。

 

赵小栓不是莽人,他觉得,小巍是喜欢他的。

 

他其实嘛,见了小巍的脸,也是有些喜欢他的。对着他,不知怎的,一点就变成了三分,三分都来了,不妨添作七分。小巍苍白的脸上偶尔露出个笑,赵小栓就把七分绑作了十二分。中意的人,越看越钟意。

 

后来,赵小栓变成了赵大叔,摸着下巴,寻思自己或许还真是用了这个名字把小巍给栓住的。大感年轻无畏,能上就干,现在才会三天两头腰疼。

 

但是现在的他并不知道他做下的举动会有什么后果。

 

他只是一个充满七情六欲的凡人,想到什么便做了。

 

 

 

 

他远远见着小巍泡在水里,他就一边跑一边把衣服脱,快活地跑向小巍。光裸着在军中久经训练凝成的健实上身,直直下了水去,冷得打了个哆嗦,“我也来洗个澡。”

 

小巍猛地转过身去,两颊酡红,耳朵都烧了起来,他不敢再看。

 

可偏偏他不敢看,正主却使劲往他身边凑。

 

赵小栓想了想,举着布巾,扬了扬,“我来给你擦背啊,别不好意思,我们大老爷们下澡堂不都互相帮个忙嘛。”

 

这铃铛声就恼火起来。

 

还生气了!

 

他吓得连声道:“好好好,我帮你擦!别急!”

 

 

 

 

小巍还没来得及阻止,赵小栓的手就已经贴在了他的背,布巾擦移到哪,小巍的皮肤便窜红到哪,薄薄的一层,叫人见了欢喜。赵小栓觉得有意思,更是反复流连在他的蝴蝶骨处。震震缠缠,仿佛这两处骨肉欲飞。被擦背的人颤抖着,一动而不敢动,眼睫紧紧闭着。下腹蹿了火一般,膨胀肿大,热火一团在站。可他偏偏在昆仑山中赤裸着全身,更觉得无比羞耻。小巍可怜见的,动亦不敢动,只觉得这双手叫他神魂颠倒,飘飘欲仙。

 

蝴蝶骨被反复擦来擦去,再顺着脊节一路轻飘飘往下。

 

如果小巍真是只蝴蝶,那也得是只顶好看的蝴蝶,赵小栓想。

 

正要再来一下,小巍却忍不下去了。他闭着眼,依旧不敢看赵小栓,但却紧紧拽住了赵小栓的手。他咬着牙根,愤愤地说:“你再这样,我就!”

 

 

 

赵小栓眼尖,他看见了水底下不同寻常的一番风景。

 

冷冰冰的水里站了一团火。

 

不知怎的,他着魔了般,直接将手探下去,捉住了那根器物,轻轻捋动。

 

小巍惊吓极了,要把他推开,他自己也有些发愣,但是也不管不顾起来,嘴上还安慰自己道:“没事儿没事儿。”

 

圈着勃发的器物,他按着平日里自己纾解的手法,揉揉两颗小球,刮刮顶上的口子。把小巍揉得脚趾都蜷缩起来,大汗淋漓,眉眼都湿漉漉,战战兢兢再去推他。

 

但赵小栓想着,开了头,那就做到尾去。

 

 

 

小巍像块寻主的浮木握在赵小栓手心,上下起伏,何时快,何时慢,何时绷紧了不叫他痛快,何时松绵绵的令他低吟,都是赵小栓的主意。仿佛小巍的感觉也是跟着赵小栓来生的。赵小栓还算厚道,手心的肉贴着小巍的肉,茧子贴着摩挲,直直教小巍享受了一把极乐,交尽了子孙万代。

 

小巍还是第一遭经这事儿,竟觉得晕乎乎的,天旋地转,又羞又臊。

 

待看见水面上飘过的白色浊液,更是懵愣得不行。

 

还没等小巍缓过神来,赵小栓就又给他一惊。

 

 

 

 

“我从今天起,叫赵双。蝴蝶双双飞的那个双。”他同小巍说。

 

他给自己现取的名字,在他眼里,不过是化用了他家乡那首民歌里蝴蝶双双飞的意思,对小巍来说,却不是。

 

 

草儿沾着露水,蝴蝶花中飞,何时我与你这样共相随?

 

风筝线上走,鸟儿把云追,何时我与你这样共依偎?

 

天和地总不变,山和川总也不分离。

 

你我似蝴蝶双双飞。

 

 

 

虽然肉麻得掉牙,但是架不住情意直白热辣。赵小栓就是这样的人,认准了,认定了,那便缠着卷着,都要一块儿去了。

 

他也是在方才琢磨明白了,这事换了别人去,他可要把人给戳烂了。可换了小巍,他把人弄得这副模样,甚至还暗自窃喜。他喜欢看小巍因为他而情动,他也喜欢和小巍亲近。而且他确实是想和小巍在一块的,就想着说变成蝴蝶也挺好嘛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小巍看着他,双眼比烧烈的火还要灼热。赵小栓听得见那阵铃铛声,一声比一声急促。

 

可当现在是赵双的赵小栓,问小巍说,“你要跟我走吗?”

 

小巍就吓得魂都飞似的,惊慌失措,路都不知道哪走去,干脆一溜烟变没了。

 

这一没,过了整整一个月,依旧是躲着他。

 

但是躲着他也没用,赵小栓听得见那铃铛声。

 

他知道小巍在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赵小栓真觉得不是个事儿,把人给搓弄出来,也算有了肌肤之亲,他满心想要借着负责的机会,把中意的人拐回去做婆娘。他看惯了错失机会的人哀丧的模样,心想,管什么时机不时机的,不上手去捉,连根毛都不会有。使了个小方法,拿了酒来,借酒消愁,假装喝趴了。果然,小巍等他睡着了,就又现了形,凑近了去看他,如同每一个深夜一样。

 

赵小栓掐着机会,用铁箍似的双臂直接把小巍给捆住,抱着他,堵着不让走,想跟小巍说清楚。

 

但是任赵小栓怎么讲都好,小巍都只闷闷地回答:“我不能。”

 

“我跟着你,对你不好。”

 

 

 

 

赵小栓本来就压着火,一听,更来气了,猛地吞了口酒,酒壮人胆,人胆子一大,什么都干了。

 

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来——“你不也是喜欢我的吗?我也很喜欢你呀。咱俩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,哪来的整得这么别扭?好不好我自己说了算。当然,如果你觉得我讨厌,不喜欢我,我会错了情,你只管直说,我绝不打扰你。”

 

小巍不说话,但那铃铛声听了他的话,却急切地摇起来。快快地否认,快快地表了情。

 

天地轮回可鉴,小巍做不到不喜欢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赵小栓越想越恼火,干脆一把拽住小巍,凑上去就是亲他。

这一亲如同小鱼入了活水,生涩地磕磕撞撞,追着寻着。起初只有一条舌钻来动去,后来变成两条舌紧紧缠绵着。快要窒息似的,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相亲的机会,两个人黏作一张嘴般,只在唇舌交移时露出一丝缝隙喘气。

 

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头,两具精壮的身体业已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,小巍像虎,赵小栓像豹,虎豹相斗,全凭本能,去吞去咬去舔。像两团昆仑山的月亮,烧尽了大荒。

 

赵小栓虽然是个雏,情迷意乱之中不能自已,但他的韧性极佳,双眼灼灼,好似得了逞的豹子。伸出舌头舔舔尖牙,他捧着小巍的脸,问他:“小巍,你看着我。你是想日我对吧?男人对女人做的那种事,呸,男人跟男人也能做。”

 

“你要我,对吧?”他每一个字都像昆仑的魂降去大不敬之地造的燎原火,烧遍了小巍全身全心。

 

 

 

 

小巍双眼一开始呆愣愣地瞧他,眼睛焦点都不知道在哪,还没有回过神来,待回过神来,便囚着狠,气势汹汹,仿佛野狼对吼似的,嘶哑着声音,反复说着:“你要我。”

 

“对!对!我要你!”赵小栓暗骂一句,也咬着牙吼回去,手指掐在小巍的肩背去,四条腿交来缠去,另外两条腿顶在一块儿,磨着、挨着、蹭着。

 

小巍爆出青筋,眼角红润到了极限,使出极大的力气,死死扣着赵小栓的肩背,用牙齿咬住他的喉咙,血都出来了。尝到血腥的味道,他呜咽一声,赵小栓听得心颤,分了神。小巍下一秒分开赵小栓的腿,下边也干了个头进去。 

 

做得狠极了,疼得赵小栓嗷嗷叫唤。

 

赵小栓骂他跟只狗崽子发疯了,也咬他脖子,把小巍咬流血了,又亲昵地亲一亲、吻一吻。他不舍得。

 

可他的力气也大,把小巍摁住了,咬着牙草草地扩了扩,翻身骑了上去。

 

一翻一落,好似天和海连作一条线,潮水澎湃拍撞悬崖,人与鬼也同样吞纳着,挺撞着。

 

小巍的手瘦巴巴的,有些干枯的意味,令他觉得胯骨仿佛被一对白骨攥住了。又有什么干系呢?赵小栓死了也是鬼,两架骨头生在一起。在他的身下是鬼,在他的身上也是鬼。他随手擦一把咸乎乎的汗,用两瓣臀掼着小巍,起起落落,浮浮沉沉,一身皮肉只钉在了小巍的身上,双生藤一般钉死了,他甘愿。

 

 

 

小巍一边做爱所做的事,眼泪却没停,大颗大颗的,断了线一般,蹭在赵小栓的脸上。极乐之中生了无限委屈,如向生造他的父母控诉。他渴求过久,卑微祈求而得来的这一晚,尘缘界限不需理会,何等畅快,何等快乐,又唯恐这一晚只是在他绵长的生命里,多一个梦。以至于他的身体那么的冰,眼泪却那么的烫,好似是从他的心窝流出来的。烫得赵小栓一哆嗦,迷迷蒙蒙中去吻吃小巍的泪。

 

亲了又亲,他俩胡乱地亲,想起来就亲一记。逮着哪块皮肉、哪块骨头,就啄咬。甚至连汗湿散乱的发丝也不愿意放过,捞住了,卷在手指上,用唇齿去含,去嚼一下。

 

直到力劲干竭,两轮昆仑山的月亮合做一轮,依旧不肯分开。开了荤,目露凶光的虎与豹依偎在一起,腹部贴着腹部,胸膛贴着胸膛,转动着四肢去碰一碰对方。细小缠绵的伤口裸露在他们的皮肤上,是他们互相亲近的体现。粗野共爱是一体,唯有山顶的狂风和万年不融的雪,亲怜地唤他们来睡。

 

等到天明之时,赵小栓看见小巍没跑,但神情饱满中又颓丧起来,便也不提这茬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可惜离别的日子总是近,赵双稍微溜达远点都已经没长草了,他就知道,他该走了。

 

他又找了小巍去,问他跟不跟他走。

 

小巍站在阴影里,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融了去。

 

赵双下巴冒了胡茬,野性十足,双眼同他使的长枪一样利,他近乎蛮横地说:

 

“你又想逃?没门儿。”

 

“你跟我走吧,小巍。”

 

“你不跟我走,我也要来找你。你去哪儿,我都一定会把你给找出来。”

 

 

 

 

小巍因他的话,一团心都在抽搐。他猛然抬起头,细细描摹着赵双,赵双的眼睛透出来的东西,竟跟他做小鬼王时候的眼睛一般无二。

 

若是有一分真,小巍就信了一万分。

 

但去寻春山的人,突然迎春山入怀,实在是不可思议。因为春山入我怀,对于小巍来说,曾经是一句那么可望不可即的空话,以至于到了荒谬的地步。

 

他看着赵双,双手颤得不能自己,告诫自己不能信,不能再信。

 

 

他定定地看,仿佛透过这一幕,又看到邓林之阴那一幕。

 

他想起来昆仑拂过的那粒沙,他便全部明了,在心中如一个虔诚信徒顶礼膜拜他的神祗。

 

 

 

“赵小栓是昆仑拂过的一粒沙。”

 

 

 

小巍将这句话刻入了心头,他得到了无尽的满足,贪婪无比的胃口都被填满。

 

小巍吟诵昆仑的名字,在舌尖滚过千遍万遍,最后只轻轻地出声,堪堪吹落一片蝉翼,“赵双。”

 

他曾以他的口,他的舌,他的眼,胸腔里一颗跳动的红心,去想一个他。

 

去想一个会变作千千万万不同模样的他。

 

 

 

小巍何尝没有恨过,他恨不得将昆仑山每一寸土都烧得寸草不生,每一枝绿叶都要揉得干瘪成灰,每一粒雪都要融人骨血,叫人痛彻心扉。要生出恶瘴,被劈砍,被夷为平地。被天底下所有大江大河淹没倒灌,冲刷鞭打。掘地三十尺,再无昆仑山。再下三千三万层,再上九亿九千重,浑噩宇宙,尘宇之内,再无昆仑。

 

是他不要他了!

 

小巍恨不得。

 

恨,不得。

 

恨字在他身上涂满,左肩上的魂火滚动着,擦净他这番心思。

 

昆仑的余息,轻轻叹。

 

他用这样一粒沙,缔结一个因果。

 

是昆仑未入轮回时,便已经向小巍掷出的红线,独立于轮回之外。这根红线与其他任何的连结都要宝贵,盛着昆仑神性里所有的七情六欲,不必小巍去找,不必小巍去等,单单独独,叫小鬼王去接。

 

该叫昆仑来找他一次的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小鬼王在今日之前,将自己沦为一个耳听自己被施以最严苛残暴,又最温柔至极刑法的绝望囚徒,彻底僵在那一声叹里,一动不动。是死了一般。可他不生不灭,永受焚炼,只好假装自己已死。

 

如今幻想却已成真,这刑罚原是爱赏,是爱怜。

 

那且让他来收这段因果,今生今世,不要再伤半分别离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萋草来送,轻风来合,山峰震颤着舍了他们去。

 

赵双骑着那匹马一路下了昆仑山,铃铛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响了一路。

 

英姿飒爽的少年脸上挂着得了无价宝似的傻笑,迎风执着缰绳,一调马头,倒回来,朝着前方伸出了一只手,朗声道:“小巍,上来。”

 

他的手一伸出去,背后便一凉,是小巍贴上来了。

 

他坐在赵双的身前。

 

跟他一起走了。

 

 

END.

 

 

 

*尘缘界限,多一串梦,烧一刻灿烂。化用《抓一个温馨晚上》歌词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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